白羽洁 埃米尔·本维尼斯特的语言学洞见“‘我’是正在陈述含有我这一语言载体的当下话语时位的个体”,同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一书的标题有很大相似点。本维尼斯特在《普通语言学问题》中一再强调自己的观点:主体并不先于语言,主体只是因其言说才成为主体。没有“主体”和“主体性”,只有说话者,甚至——只有交谈者。这和我们的常识“作者创造叙述者”相悖,但与赵毅衡的想法不谋而合,所谓“主体”实际是“说者”与“被说者”双重人格,也对应卢梭的名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于是,怀揣疑问与探究的渴望,《当说者被说的时候》这本翔实生动的叙述学入门作品应运而生。 中国的叙述学发展经历了从翻译引介,到梳理对比,到反思与创造,到系统化建立体系等阶段,赵毅衡对叙述形式的种种思考最终集结成了这本比较叙述学导论著作。他以中外小说戏剧为主要研究对象,将探讨的问题分为八章讲述,探讨叙述行为,叙述主体,叙述层次,叙述时间,叙述方位,述中的语言行为、情节,以及叙述形式的意义等八个主题。一到七章先点出问题,再逐步勾勒作为符号集合的叙述的产生过程,第八章将视野拓宽到全局,追问叙事形式的意义。 纳博科夫的《透明》无疑是作者织造的叙述之环,其中的作者、叙述者、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这些叙述要素都渗透着不同意图,也具备不同功能。在一篇访谈中纳博科夫指出,写作主题是探究无常命运的纠结,其他人物的出现是点缀,亦是作为主人公的幽灵,所以当再次回归文本,我们会发现原本杂乱无章的叙事迷宫露出了草蛇灰线的痕迹——那正是休·珀森不可逆转的悲剧命运。正如赵毅衡在第一章所说,“初入道者如果想让实物完完全全停留在他目睹的时刻那个层面上,就必须学会对它一览而过。过去穿过透明物体发出光芒!”意识流小说自身的特性大致规定故事的言说方式,从结构到具体语词都透露着严整又随意的规律,同样,“穿过透明物体”会发现更广阔的天地,为避免在诱惑中迷失,我们才要躲避“叙事的幽灵”,跟随赵毅衡的视野在更高处俯瞰全局。 俯瞰伴随着全局视野,也更容易以“比较”的心理进入文本。副标题“比较叙述学导论”告诉读者本书关乎中西小说叙述理论的比较,由此进入自序部分又可得知这本书的基础意义——同时是比较文学和叙述学的基础论著。可见“比较”是本书的关键词之一,作者运用比较的研究方法,读者也运用思辨视角和类比能力,这使得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墙壁被打通,阅读也更有成效。纵观全书,丰富多样的例证是第一特质,如在讲述“指点干预”时,赵毅衡的举例从现代小说《阿Q正传》跳跃到晚清《冷眼观》再到法国当代作品《投降》,既举出关于指点干预运用的不同例子,又对“指点干预就像戏剧中的舞台说明”这句话作出阐释与总结,清晰明了。逻辑性、总结性、批判性的特点是第二特色。对于理论著作而言,逻辑性无疑十分必要,繁杂思维过程的呈现一定要具备过渡句与恰当的连接词,同时也要运用浅显易懂的话语适当对观点进行总结,降低阅读门槛。更必要的是通过恰当疏离展现批判性思维的运作过程,正如赵毅衡在文中既援引不同学者观点又能提出自己的洞见,这对于读者而言也是一种珍贵的思考过程。 那么,了解罢这本理论书的特点再进入作者的思维空间——我们该怎样看待一部小说?首先,要学会“俯瞰”,一切感动、愤怒、感同身受都有可能是叙事圈套,只有让自己和文本拉开距离,才能以客观身份介入文本进行分析。“文学叙述,是语言符号的特殊集合,它在语言符号系统上另外附加一个构造,这个构造(叙述的文类要求)本身构成符号体系。”读者在分析作品时要将文本看作语言符号的集合,也要学会参考社会文化形态赋予作品的特点和它提供的解码方式,方能与文本保持适当距离。其次,要注重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叙述作品的内容与形式之间充满裂痕、隐言、盲区,《简·爱》中当道德约束与叙述展开无法相容时,叙述服从了道德规范却也造成盲区。从这里出发,我们会发现内容和形式的交锋能让人观察到作品不完美的裂痕,两者的统一会增加逼真感,叙述的张力从不同层面得以生发。 最后进入文本,聚焦到更具体细微的层面,即“圈套”,它可以由主体干预而来、由时间变形而来、由叙述方位角度的变化而来、也由复杂情节和语言主体而来,这都涉及到叙述可靠性的问题。也正是在这个层层抽丝剥茧的过程中,文本的意义被逐渐确立,叙述学理论也从空白到五彩缤纷。 20世纪90年代,叙述学在中国迎来第一波兴盛。不少学者对其进行阐释和反思,不再只是一味继承西方的理论。他们从形式本身出发寻找到对社会文化批评的方式,叙述学慢慢在中国扎根并保持蓬勃发展的态势。此刻再回归赵毅衡眼中“充满争议”的题目,会发现它其实是对叙述学研究发展的另类总结,总结方式是通过提问——这也代表这本书的思想脉络。“当说者被说的时候”关于一系列提问:“说者”是谁?被谁诉说?被怎样说?被说的前中后期发生了什么?“比较叙述学导论”则关于:比较什么?如何比较?意义在何处?“未来不过是一种语言的修辞,思维的幽灵”,这是纳博科夫在《透明》中的叩问,主语替换成“叙述”同样不违和。跳出叙述,换个方式重新走进叙述,或许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